夾岸群花

不發一語抽著手上的菸。

菸頭明滅的火光，閃閃爍爍，確實地穿越重重雨幕。

尼古丁浸潤肺葉，想像灰色的煙霧逐漸充實一顆顆細小的肺泡，二宮仰頭吐了一口煙，灰色微粒很快消散在潮濕的空氣中。

他很久沒抽菸了，積習終究難改，吸了第一口便接下去第二口、第三口，想停也停不下來，腳邊的地板散落一地的菸屁股。

菸屁股白色歪扭的軀體在黑暗中格外醒目，二宮卻沒低頭撿拾的意思，他在等相葉安頓好一切從裡頭出來找他，也許，到時候會試圖向自己解釋什麼。

有什麼好解釋的？

解釋這東西不過是把一個接一個秘密翻出來，皮開肉綻。

垂著頭，指間滑落第八根菸屁股。

二宮手上的血清閃爍著亮黃的光芒，裡頭濃縮許久不見的陽光。

相葉二話不說替虹進行肌肉注射，表情認真的看著手術台旁的螢幕，他看不見無菌球外的二宮，但他相信二宮臉上的表情肯定比自己更緊張。沒有實際測試過，誰也不確定血清究竟生效了沒有，更不能保證已經相當虛弱的心跳能不能承受住這波衝擊。

疲憊的、一分鐘三十下的心跳，重擊他和二宮一人，如果再沒有起色──

「相葉、其實我──」

這樣迫人心弦的一刻彷彿永遠地靜止了。

二宮看著相葉烏黑的後腦，欲言又止，後者靜靜的凝視屏幕。

「其實、相葉、我這裡、還有──」

如果再注射一管，也許更能增強血清的效果，他要救虹，至於明天的事情到時候再想辦法，反正總有辦法的，他不能白白地讓小女孩死了。

即使會引起相葉懷疑，為了虹，他還是得坦白。

「聽我說，相葉──」

「太──好了！」

相葉忽然歡呼起來，二宮連忙貼近球體，屏幕上的數值穩定上升，停止在安全範圍內。

無菌球內宛如被攪動的雪花球一般，一陣旋風似得全部忙碌了起來。

二宮不發一語看著相葉毫無阻礙的和一群機器看護合作無間，腿一軟就這麼跪在地上，趁相葉正忙沒注意時立起身，搖搖晃晃地走出手術房。

走廊上只有二宮一人。

這是當然的，因為虹身上變異種的關係，相葉將院內的病患全送往最近的機構，連帶的，院內的機械看護也為了照顧病患、四散各處，院內只剩六台機械看護。

而它們現在全在手術室內。

他從一包全新未開封的菸盒中抽出一根菸，那是相葉從病人手上沒收的違禁品之一，菸這種東西在Ｅ區等同鈔票，對病人身體不好、也容易引發紛爭。

說自己沒慶幸是騙不了人的。

他慶幸事態沒有發展到不可挽回、自己必須交出那根他自己偷偷製造的血清，慶幸小姑娘平安無事，更慶幸計畫能順利進行下去不被拖延。

倚賴菸草燃燒的氣味調整紊亂的呼吸，二宮忽然完全明白自己為什麼急著離開這裡。

他已經把相葉雅紀的性命看得比什麼都重要了，而那個笨蛋亦同。

他並不是抱有相葉如果沒遇見自己就不會碰上危險這種幼稚想法，相葉是這區少數的醫生，碰上危險可說家常便飯，天天都有感染的風險，自己或許能替他篩選一輩子的病患、或許能輔佐他幫他製作各式各樣的血清，護他周全。

可是，那又如何呢？

有些錯犯上一次可以說是自己運氣不好，但犯上第二次，便只能怪自己蠢了。只要上頭的人還是那群走狗，他們或許總有一天將面對相同的命運。

再說，他當初便是聽到某些傳言才急著趕來Ｅ區的不是嗎？無風不起浪，親眼見證過變異種的危險性，他更加肯定中央都市高層可能採取什麼手段，或是，正在進行什麼計畫。

不必連單純的醫生也捲進自己的復仇劇，如果真的珍惜相葉的性命，果然離開他比較好吧。

走廊由遠而近的腳步聲打斷二宮的沉思，側頭看去，相葉磨蹭著朝自己走來。

「虹睡了？」

「……嗯。」

二宮作勢想滅掉手上的菸，用手掌來回遮住菸頭兩次，最後仍然沒下定決心把菸從嘴裡拿開，倒是相葉受不了一把搶下二宮嘴裡的菸。

「喂！」

「ニノ……我……」

「停，如果是道歉的話我不需要。」

面對對方和預想不同、單方面的拒絕，醫生愣了愣。

「不是的，我……」

科學家搶回自己的菸，玩笑的把菸餵給那微微張著的唇，「就算不是，我也不想聽，拜託你了，相葉氏。」

相葉對於突如其來的敬稱有些消化不能，吐出嘴裡的異物，一腳踩熄。

「我以為你不抽菸了……」

一心凝視著窗外的二宮沒有發現他的語病，自然的大方承認，「以前抽很兇，不過那人死後就改掉了，大概心願未了不想早死。」

要他說實話？

……和戒掉那人殘留的戒斷相比，戒菸似乎遠比呼吸簡單。

「吶，ニノ不想揍我嗎？」

「唔？」二宮又拿出一根菸，沒點著含在雙唇間，玩鬧地上下晃動。

「我把你關在外面，你很火大吧。」

「很火大，沒錯，對，我超火大的。」

相葉被弄糊塗了，二宮的心態超出他的理解太多，難道是他玩過頭，把二宮玩壞了嗎？

這可不好，他還沒坦承最後的秘密呀。

大力搖晃二宮的肩膀，「喂……ニノ你快恢復正常……！」

憋著笑，二宮拍開對方的爪子，「這麼想被我揍，這種要求我連聽都沒聽過，不正常的人是你吧，相葉氏。」

「ニノ……」

二宮不懷好意抿嘴笑了起來，雙手搓搓臉頰，「想被我鐵拳制裁，自己把眼睛閉好。」

相葉聽話地把眼睛乖乖閉緊，一臉慷慨就義的悲壯表情。

「啊，還有，把身體彎低，這樣我好打臉。」

相葉可憐兮兮打開眼睛，又喊了聲，「ニノ……」

「你自己要我打你的，少跟我談條件。」二宮吐掉嘴邊的菸，「準備好了嗎──」

「…………」

看著相葉緊張地緊閉雙眼，用力得連眼角都出現一堆摺子，二宮嘿嘿嘿舉起雙手，拍拍相葉的臉頰，相葉好像以為這是挨打的前置動作，咕嚕吞了大口口水。

眼神有些受不了、留戀的檢視眼前這張臉，他想自己明天肯定沒有機會好好同這張臉的主人道別，偶爾坦率一回並不算太過分……？

「……咦！？……唔嗯……」

交疊的雙唇沒多久隨即分開，二宮拋下還呆著臉、維持接吻姿勢張嘴的笨蛋，走了開。

「再見了笨蛋。」

相葉呆滯撫上下唇，記憶中的菸味似乎一股腦全回到舌尖跳起嘉年華。

「笨蛋先生，記得把腳邊的菸蒂撿一撿！」

走不遠的二宮大聲命令。

※

黑暗中虹迷迷糊糊睜開眼睛，草綠色窗簾沒有拉上，依稀看見樓下昏黃的路燈發散的暖光，雨絲掠過光圈上緣，閃爍一瞬，隨即宛如被光蒸發般消失不見。

虹眨眨眼，告訴自己那只不過是錯覺，不好的預感卻如窗外的雨絲迅速而不間斷的落入女孩小而明亮的內心，即使心中小小的火苗努力蒸發煩人的雨絲，那雨卻不顧她的意願、落下。

女孩翻了身坐起，打算走去窗邊，親眼看看那些雨點會落到什麼地方。

柔軟的腹部擠壓傷處，麻藥減退後的痛楚沿脊椎竄上腦部的痛覺中心，虹忍不住吃痛的喊出聲。

「嗚！」

腳邊突然響起令人安心的嗓音。

「妳乖乖躺好，別動，別下床。」

「哥哥？」

女孩眨動吃痛泌出淚液的雙眼，兩滴淚溢出眼眶，劃過幼嫩的臉頰，視野歸於清晰，腳邊的黑暗逐漸現出型體，細小的電子訊號快速變換，那是跟在醫生叔叔身邊的機器人。

矮小的機器人無聲無息滑到虹的右手邊，探出靈活的機械手臂，輕輕握住虹的手腕。

「做什麼！」

虹反射性抽回手，那條大約只有成年女性食指那麼粗的軟管卻異常堅韌，虹還想扯，機器人又出聲：

「別動。」

女孩聞言乖乖聽話、停下掙扎的舉動。

電子屏幕上跑過心跳76、虛弱、血壓等字眼，虹似懂非懂，大約明白機器人是在確認自己的身體狀況。

等機器人鬆開手臂，虹歪著頭試著呼喚這台機器人。

「……哥哥，為什麼？」

為什麼我會這麼不安？為什麼留給虹一台冷冰冰的機器人？

「……唉，」一聲模糊的嘆息傳出揚聲器，「妳別害怕，它是小Ｂ，小Ｂ今晚負責守護妳，然後，答應我，虹，今晚哪裡都別去，好好待在床上，想上廁所，告訴小Ｂ，它會帶你去病房內的廁所。」

「最後。」

二宮和也斂起平日少年般高亢的音色，那低沉的聲音，如同從他身體的深處傳出，迴盪在病房停滯的空氣中。

「哥哥發誓，總有一天，妳會親眼看見妳的名字有多美麗，以後哥哥不在了，也要好好長大，聽醫生叔叔的話，幫他的忙，小Ａ小Ｂ小Ｃ……總之它們都很單純，妳身上現在有抗體了，什麼都不怕，代替我好好督促相葉那個笨蛋。」

「那麼，就不說再見了。」

「為什麼不說再見？哥哥，你想去哪裡？」虹徒勞地拍打小Ｂ頭頂，小Ｂ承受她的問號，卻未再度發出任何聲音。

「我要下床。」

「別動。」

「讓我下去。」

「別下床。」

女孩倔強忍住術後的劇痛，堅持跨出瘦小的雙腿，小Ｂ伸出手臂輕而易舉控制住女孩的小腿。

「為什麼？」

「……唉，妳別害怕……」

當小Ｂ重複播放幾分鐘前那段話，虹終於了解到，二宮不是透過機器人和她對話，只是錄好音，等她醒來說出關鍵字。

也就是說，哥哥已經離開了？

意識到這件事女孩睜大雙眼，用被單擦乾眼淚，轉頭堅定的對小Ｂ說：

「小Ｂ，我想上廁所。」

如願下了床，女孩抓住點滴架撐住打顫的雙腿，慢慢的滑過病房中央，小Ｂ亦步亦趨跟在她身後，走到門前，幼小的少女試著拖動門把。

門牢牢鎖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