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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終焉的花番外

 

  

 

  孤兒院不是好待的地方,失去父母庇護的孩子們爭奪有限的資源,結伴或獨自對抗彼此、或說他們對抗的是這個從來就不公平的世界。

  相葉和幾個表情空泛的孤兒一同抵達這裡,眼眶紅腫的他強自鎮定。還來不及憑弔父母驟逝的事實,便被穿著防護衣的大人強制轉移安置到此,目送車窗外破敗的雨景,心中有什麼東西像童年吹的肥皂泡泡、破了,再也找不回來。

  失去親人的他們被迫提早變態成一個個繭。

  粗布縫成的棉被把自己牢牢裹起來,相葉想像自己是沉睡的蠶蛹,每晚重新躲回內側,早晨假裝破繭而出,端出一張無害的臉周旋在每個固有的小團體間,無法跟以前在家那般無憂無慮耍笨,父母用好氣又好笑的表情拿他沒輒,在這裡耍笨等於暴露出自己的弱點,平白給人攻訐的藉口。

  他還記得第一天進入餐廳,一眼瞧見了和一大群年長孩子坐在餐廳中心的二宮和也,那和自己差不多年紀的身影在一群十四十五歲的少年間特別惹眼,奇怪的是其他人對待他的態度好像跟平輩相處,沒有人在意這個男孩其實比他們小上四歲不止的事實。

  他從此眼光兜兜轉轉離不開那個背影。

  如果是那個二宮,也許能夠和自己相處得很好吧?

  這份小小的期待默默地收藏在心中的最下層抽屜,偶爾躲在繭中拿出來透透氣,他也明白擅自對另一人保有毫無根據的期望很奇怪,於是只是看著那張笑臉沒有前進、也沒有後退。

  沒想到這樣的距離有天急速縮短了。

  趁著午休空檔,他遠離臥房,偷偷跑上了頂樓上的小閣樓,那是一處小小的雜物間,由頂樓不起眼角落的鐵梯爬上去,推開頭頂的木板就能抵達的一處小空間,相葉最近剛發現這塊安靜的地方,他把這裡當作只有他知道的祕密基地,想遠離人群就會偷跑上來。

  誰知道這天推開頭頂木板,已經有人坐在小窗邊低頭盤腿、就著外頭灰白的光按著手上的小東西。

  「嗚啊,是ニノ──」

  太過驚訝,自己私下替他取的暱稱沒有多想便脫口而出。

  窗邊的人聽到動靜狐疑地看著他。

  「ニノ?」

  相葉雙手摀嘴,表示他什麼都沒亂說。

  「是相葉君啊。」二宮看清楚來者是誰,也沒多在意,又低下頭做自己的事情。

  沒想到對方知道自己是誰,相葉滿心歡喜,但也覺得尷尬,卡在入口不上不下。

  「呃……我……」

  「上來吧,我不介意,別打擾我就行了。」

  相葉聽話乖乖正坐在旁邊的舊坐墊上打量二宮,他們之間從來沒這麼近過,相葉邁出三大步就能貼上二宮的身體,眼前的十歲男孩有著超齡的成熟,之前慶生相葉偷偷記下二宮的生日,九月二十二,他記得那天偶然撞見二宮接過自己那塊小小的生日蛋糕,好像偷偷抹了下眼角,他當自己是錯覺,現在想起來卻異常在意。

  「吶、」無視二宮要他別打擾他的發言,相葉不按牌理出牌的個性發作,冷不防發問。

  「為什麼沒跟你那群朋友待在一起呢?」

  話問出口才懂後悔,他不安的窺探二宮的臉色,二宮沒作聲,過了幾分鐘才反問他:

  「朋友?你覺得我們是朋友嗎?」

  很尖銳的反問,相葉啞口無言,二宮嘆口氣。

  「嗯……算同伴吧,朋友什麼的,我還不太清楚。」

  窗邊逆光的側顏悶悶的補充,相葉忍不住往前挪動位子,那雙透亮的眸子很寂寞,相葉感覺得出來,這時才有孩子小他一歲的實感。

  失去人群的包圍偽裝,日常的縫隙中長出孩子的纖細脆弱,相葉不想錯過這一刻。

  他想好好把這顆發芽的種子納入掌中。

  「那麼,我來教你關於朋友的事情吧。」

  大概是打從出生沒聽過這種奇怪的提議,二宮今天第二次和他對上眼,相葉的心臟在他胸腔咚咚地狂跳,肺快速的充氣放氣,胸膛傳來陣陣刺痛。

  二宮舉起他的小電動遮住臉,淡淡的說:「隨便你……」

  他沒有拒絕他──相葉樂得直想爬起來跳舞。

  之後相葉常找藉口在二宮身邊逗留,二宮有時也會若無其事取笑相葉,午休兩人不約而同窩在小閣樓有一搭沒一搭閒聊一些閒話,相葉不會避諱在這人面前耍笨,二宮總是直率地吐槽他,對外卻沒透露任何口風。他不知道那天的提議有沒有被二宮當成一回事,兩人是同伴或朋友,相葉搖搖頭驅散腦海的疑問,真正的朋友不會過問這種事,如果硬要在意為彼此下的「定義」,那也太累人了。

  對於兩人不尋常的迅速接近,很早傳遍孤兒院狹小的人際網路,自然也引起一部份人的過度注目。

  尤其是二宮那些同伴。

  相葉莫名其妙被三個十五歲少年抓住,他沒想過自己也有這天。

  待人和氣又維持開朗脾氣的他很少被注意上,最少和平的混在群體內沒有問題。

  「最近看你這小子很得意忘形嘛。」

  被一個青春期抽高的少年架住掙脫不開,相葉只好閉嘴等著看他們下一步打算怎麼整治自己。

  「你們別為難他。」

  正惴惴不安,一個相葉沒想過會出現在這種情況下的人竟然緩緩從角落現身。

  是抱著電玩的二宮。

  以他對二宮的了解,對方不是個會隨便亂捲入這種爭端的人,並非他冷血,而是他傾向用間接婉轉的方式插手,而非正大光明的登場喝止。

  更何況二宮應當知道問題出在哪裡。

  「ニノ……」

  「他如果有哪裡得罪你們……」二宮將電動放在地上,竟然跪了下來,「……求你們原諒他。」

  那句求情聲音很微弱卻相當堅定。

  「而且我勸你們別這樣做,剛剛看見老師往這裡走了。」

  進退不得的少年們推倒相葉,忿忿踹了電玩一腳,揚長而去。

  老舊的小電玩禁不起踢,外殼當下就裂開了,按鈕也掉了一顆,二宮拍拍膝蓋撿起它,又伸手去扶掙扎著要爬起來的相葉。

  「ニノ!下次不要管這種事了!」

  相葉沒有彆扭到不承認自己感動二宮挺身仗義直言,甚至跪在地上求饒,可是,他清楚那台電動對二宮的意義非凡。

  「那台電動不是你媽媽送你的……」

  想搶過二宮手上的電動細看,二宮把手藏在身後躲避他,不敵相葉的執拗,鬆手放他拿走踹壞的電玩。

  手上的電玩看來是沒救了,已經完全打不開了。

  「沒差,反正玩膩了……也不是非玩不可,裡頭的遊戲都很舊了。」二宮漫不在乎,相葉氣得捏他的臉。

  明明那人出腳的那刻,二宮的表情生生破碎了,現在卻在自己面前逞強。

  「不准口是心非!」

  「……我說得是實話,你覺得抱歉替我掃一個月地呀!」

  「好。」

  「真爽快啊……」

  「那這台電玩歸我。」相葉把電玩收進口袋。

  二宮急了、動手攻擊相葉的褲子,「喂!還我!」

  「不~要~」

  不知相葉後來把電玩藏到哪去了,二宮趁他不在四處翻找、遍尋不著。

  日子久了二宮也放棄了。

  那台電玩是母親送他的八歲生日禮物,小小一台,他愛不釋手,被踹的當下非常想跳起來跟那群人拚命,可是他沒有忘記,母親留下來最大的禮物,是他這副身體。

  他不能不遵守母親臨終前的囑咐。

  ──好好保護自己。

  春去秋來,眼看相葉到這裡也邁入第三年,二宮的生日就快要到了。

  二宮平靜的領完蛋糕,他沒那麼喜歡蛋糕,偷偷藏著,往年等相葉過來找他,再把蛋糕塞給他處理,平常有什麼小點心也照例處置,他想他把相葉養得有點嗜甜,到底算好還是不好?

  一天下來不見那個老愛纏著自己聒噪的傢伙,接近就寢時間連騙衣角都沒看到,熄燈後二宮悶悶的躺在床上,決定來個相應不理,直接睡覺。

  閉上眼睛不到一分鐘,突然有人鑽進他的被窩,身體很冷嚇他一跳。

  那人緊緊抱住他,「生日快樂!」

  「跑去哪裡鬼混了?」

  二宮故意逼尖嗓子質問,相葉把人拖進被窩裡低笑搔他癢,他最怕人搔癢、扭動著笑了。

  「ニノ,看著我……看著我。」

  溫熱的鼻息噴在二宮額頭上,一陣癢,一片曖昧的黑中升起一點綠光。

  那是──

  耳熟不過的開機音樂。

  「你、去哪弄來……」

  二宮難得結結巴巴說不出話,輕輕戳著那塊完好無缺的小螢幕。

  他知道相葉對機械挺擅長的,沒想到──

  暖暖的被窩裡蒸騰那年還不明所以的感情,翻滾著就要鑽出,心底有什麼發芽抽長,癢得他難受想哭。

  「我用那台剩下的材料,拼拼湊湊,幫你做了一台新的。」

  將那台電玩塞到二宮起伏劇烈的胸上,然後抱住他。

  「以後不管如何,我都會幫你做台新的。」

  所以不用在我面前忍耐,因為我都會陪在你身邊。

  不論何時、不論何地。

  「ニノ……」

  把玩手上的磁片,滿心依戀喊著戀人的名字,戀人在另一棟建築物裡,盡全力研發於事無補的疫苗,偏偏政府要的不是疫苗,是剷除不定時炸彈的藉口。

  他還暗暗猜想過,或許AS並非自然雜交出的超級傳染病,可惜他沒有機會證實這個猜測了。

  相葉當初跳進這個局裡,滿心以為能功成身退。

  可惜他還是把這複雜的世局想得太簡單。

  和軍方約定好的時刻快要來臨,這是他最後能做的。

  將磁片放入電腦中,身邊的光柱開始跑出大量數據,那些數據忠實記錄他出生後所有記憶,包含他方才想的,遙遠而單純的過往。

  視線回到螢幕上,螢幕上的機器人A睜開沒有情緒的眼睛看他。

  「先生?」

  相葉將頭靠在螢幕上,他和機器人外貌就像一對孿生子。

  按自己外型打造出一台類人機器人,相葉的理智不只一次嘲笑自己是故事中的瘋狂科學家,曾幾何時,童年二宮的臉幻化出他最深的心魔。

  心魔徘徊在繭裡、走不出這個純潔無瑕的白色圓球,最後和繭一同,沉睡。

  化為種子,等待發芽。

  「以後你就叫……」

  「相葉雅紀。」

  相葉啟動連接程序,親手將這顆種子植入機器人中樞。

 

 

  二宮定期會去鎮上走一遭,補充日常用品,居民都認識他,套近乎殺價比較好殺,比單純依賴政府物資好多了。

  領死薪水腦筋就是要轉得快些,否則他可沒飯吃啦。

  阿諛奉承、把菜販大姊捧上天後順利得到一大袋便宜蔬菜,二宮相當滿意本次戰果,提著大袋小袋準備往最後一站肉舖出發。

  想到肉舖的屠夫大叔,二宮心下露出必勝的微笑。

  開玩笑,他可是相葉醫院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長輩殺手,沒有婦人看過他不說他乖巧聽話、忙著打聽他的感情狀況的,至於天生的大叔緣更不用說了,以前和研究院那群老闆和大叔打交道不是打假的。

  二宮左右手各兩大袋食物,懷裡還抱著滿滿一袋糕餅店的甜點,吃力的走在鋪著灰磚的街道上,和迎面一位青年錯身而過。

  「喂、你。」

  「蛤?」

  被叫住的二宮從紙袋上放探出頭,看到青年富有個人特色的濃眉,挑眉道:

  「J?」

 

  「嗯……哈哈,原來你本名松本潤呀,」二宮高興的揣緊飽滿的一袋甜點,腳步輕快,「可是我還是習慣叫你J。」

  兩人自中央都市分別以來過了三年,二宮現在才知道松本的名字。

  松本一臉複雜看著滿手的袋子,不禁自問是否當時被二宮差遣慣了,竟然失心瘋被說服幫忙拿這幾袋重物。

  「有什麼關係嘛,拜你之賜,我老人家腰不好。」

  試著反抗過,結果得到這種耍賴的答案。

  「你……如果知道你會記恨到現在,我當時就不會動手了。」松本認真的後悔。

  「我哪有記仇,是J最帥、最好、最可靠了。」

  被稱讚的青年乖乖閉上嘴,走在前頭的二宮吐吐舌頭,他對松本受不住別人誇讚的性格瞭若指掌,如何討好一隻驕傲暴言的高貴貓咪,把握他的敏感點細細按摩就夠了,這樣還不怕貓咪不舒服得飛上天?

  「怎麼會來這裡?」

  「想要看看你們過得如何。」松本坦率的回答。

  「我們過得還不錯,」二宮輕快的說,「日子沒變,笨蛋還是一樣笨,虹長得越來越漂亮了,嘛,你看看就知道不是我在吹噓──」

  二宮單手掏出手機,秀給他看桌面,桌面上是一男一女的自拍照。

  「唉,今年十七歲了,時間過得真快呀──我看沒多久就有排隊拿號碼牌的追求者了吧。」

  二宮一副老王賣瓜自賣自誇的驕傲樣,鼻子都快翹到天上去了。不過少女如他所言,相當清秀漂亮,留著一頭及肩棕色長髮,飽滿的雙頰已經沒有小時候憔悴的樣子,飛揚著幸福的紅暈,眼角笑起來微微瞇起,櫻花色的嘴唇也飽滿地嘟著,手可愛俏皮的比出勝利的手勢。

  「真的很漂亮吶。」

  收到松本誠實的感嘆,二宮展現難得的坦率,邊說:「是吧是吧!」眼睛也笑到瞇起來,和照片裡的虹有些相似,松本默默想人住一起久了或許也會變得相像吧。

  「醫師看來也過得很好,都沒有變。」

  「他就這樣了,哪天他變了才嚇人。」

  二宮漫不在乎數落著相葉,松本聽著好笑,二宮說得明明都是抱怨,可是完全反映出他對相葉有多觀察入微,眼睛簡直沒有片刻離開他吧。

  閒聊間,他們已經離開城鎮外圍,踏上回醫院的路,景色逐漸變成空曠的草原,路旁有木頭圍欄劃出土地的界限,不遠處豎立一面金屬指標上頭寫著:往醫院。

  「你們呢?你還跟著小翔嗎?」

  松本把前髮往後撥,「還跟著,畢竟是他救了我,離開他,我也不知道我能做些什麼。」

  「要來我們醫院上班嗎?不會虧待你的喔?」

  「才不要,」松本聳肩笑道,「感覺好像會被你扣錢扣到一毛也不剩。」

  「啊──那個男人有什麼好的,死腦筋一個,怎麼有你這麼死忠的手下嘛。」

  「翔君沒有你說的這麼固執,他也是會判斷狀況的。」

  二宮翻了個大白眼,不去同松本爭論。

  「是是是,真是好員工啊,跟我家那隻完全不一樣,非常器用。」

  被捧高的人抿唇愣愣看著二宮,不知做何反應,二宮懂得拿捏逗貓的分寸,換個話題。

  「我聽說,大野去了中央都市了。」

  「啊對,你跟他有連絡?」

  「拜託他詢問一些事情,問題是能不能成真不確定。」

  「是嘛……老實說,這次來看望你,是因為我跟翔君也要到中央都市去了。」

  「恭喜啊。」二宮看一下多雲的天空,雖然E區氣候明顯改善,可是下雨的日子仍佔多數。「以前就看得出他想參政,這條路相當符合他的志向。」

  「可是他擔心你們,你跟醫師。」

  良心回歸跟松本要回兩袋食物,二宮反問他:「我們?我們很好。」

  二宮大略猜得到櫻井在擔心些什麼,身為相葉以前的好友,還有他已逝妻子的關係,他一直拒絕承認相葉雅紀,不難猜到櫻井是用什麼眼光看待他和相葉現在的關係,想到這裡二宮臉色稍沉,松本連忙解釋:

  「不是你想得那樣。他的確過不了心裡的關卡,沒有明講,我感覺得到他是真的擔心你們……」

  「J,夠了。」

  「再怎麼說,醫師先生都是機器人啊。」不顧二宮的阻擋,松本執意說出心中的質問。

  「翔君想得很實際,等你死後,他該怎麼辦?抱著和你的回憶永遠活下去嗎?」

  兩人一時無話,頭不約而同轉向反方向。

  奔過綠野的風宛如沾上青草的碧綠,皮膚綿延出薄荷般清涼的觸感。

  誠如松本所言,二宮不可能永遠陪在相葉身邊,他接近四十歲了,號稱「永遠的十七歲」的童顏,眼尾也浮現幾絲細紋,笑的時候尤其明顯。

  「這問題我當然想過。」

  來到岔路中央二宮停下腳步回頭等松本,「每天晚上都在煩惱,我身邊的人在我死後會怎樣。」

  「可是那時候我都死了,這個問題輪不到我煩惱,你說對吧?」

  「可是──」

  「潤君,與其白白擔心我無法作主的未來,我選擇像這樣跟你走在鄉間小路上頭,吹著風,人吶,如果一昧擔心未來是無法邁開腳步的。小翔他,是沒有計劃好未來不敢行動的人,你太過於仰慕他以致於讓你產生盲點、壓抑你本來的自我,我最喜歡相葉的地方是他每次都有意外的舉動,就跟人生一樣,處處都是意外,反過來說,若是人生按照櫻井翔的規劃表走,他就不會救回你了。」

  二宮氣定神閒的站在岔口,「我最終只能站在自己的立場想事情,擅自揣摩別人的想法,只不過是替自己找麻煩,所以我選擇回應相葉對我的好,我接受他的設想,我喜歡相葉,這個事實永遠不會改變,我喜歡那個愛著我的他,人都是自私的,今天如果平空長著他的臉卻對我冷淡,我想我不會愛上他,我認為這件事並沒有錯,那樣的相葉對我來說只是個陌生人。」

  「他選擇愛上我,而我選擇抱著這樣微不足道的小煩惱,和他共度一生。這就是我的選擇。」

  仔細一看,二宮身後的路牌,指著其中一方,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體寫了醫院幾個大字。

  「潤君很溫柔,偶爾任性幾次沒人會責怪你的,你只要按照自己的心意做事情就好。」

  「……按照自己的心意做事情嗎……」

  「嗯,這樣會比較可愛唷。」

  他還是忍不住想要逗逗這隻貓,也許以後沒機會了也不一定。

  思考過後,他或許踏上和現在完全不同的旅途。

  「哥哥!」

  虹自小路一端氣喘吁吁跑來,身上穿著簡單的家居長綿T和七分牛仔褲,長髮紮成小馬尾,隨著腳步一晃一晃。

  「你怎麼出門都不叫上我?還拿那麼重的東西。」

  「有人幫我提嘛。」

  二宮以眼神示意他說話,松本連忙點頭,虹迎上去拿走他手上的袋子。

  「真是謝謝你,」回頭叨念二宮,「你少唬我,你上次和上上次都這樣!」

  「女孩子手臂太粗會被笑喔。」

  「笑我,我就笑回去呀,哼。」虹無所謂的說。

  「再見囉,J。」

  目送這對可愛的「兄妹」,潤笑著輕鬆踏上另一條路。

 

 

  相葉掀開米白色窗簾,窗外陽光正茂,水珠沾在玻璃上折射出一道小小的彩虹。

  「嗯……?」

  「抱歉,吵醒你……身體好些了?」相葉快步走回床邊,床上的人伸出手臂,他溫柔環住那人的背,扶他靠在柔軟的枕頭上。

  那人細細呼吸,透過皮膚可以感受到緩慢的心跳。

  「夢到……以前的事情……」

  相葉一隻腳搭在床沿,將戀人的頭按在自己左胸前,細軟的白髮拂過指縫。

  「夢到什麼?」

  「很久以前,和虹提著東西回到家……看到你站在門前笑。」

  「就這樣?」相葉啞然失笑。

  「這樣就夠了……呼呼呼……」

  二宮說著自己也低聲笑起來,混濁的笑聲裡夾雜幾聲輕咳,他瞇著眼睛表情有些痛苦,相葉拍著他的背順著他的呼吸,摸索出一罐吸劑湊到二宮鼻下,等他的呼吸逐漸平穩下來。

  「不吃點藥嗎?」

  「不吃。」二宮把頭搖成波浪鼓,撒嬌地把頭埋進相葉腰際。

  相葉拿他沒法子,「不吃就不吃嘛……我哪次逼過你了。」

  「ま最好了──」

  腰上眉開眼笑的戀人越老越像個小孩子,以前沒見過的任性孩子氣通通出籠,相葉放他盡情放肆,他記得這人倔強堅強的幼年是如何成熟穩重,若能還他一個無憂無慮的童年,想必也跟現在一般可愛吧。

  想到這裡,相葉笑出一臉摺子。

  低下頭發現二宮扯著他的袖子玩,「去看花田……」

  他笑得更開心,「天氣很好唷,我這就去準備。」

 

  「沒問題嗎?」

  二宮看著相葉扛著輪椅進來,有點擔心。

  相葉從二十年前就停止定時更新保養零件,他告訴二宮這項決定時,二宮沉默的給他一個擁抱和一個吻,輕輕貼上他的唇,不帶色情意味摩娑唇尖,只有深刻的依戀和親近。

  即使如此,他擁有的時光依舊漫長。

  他的戀人早已垂垂老矣。

  「嘿咻。」

  公主抱起縮在被子裡的二宮,放在輪椅上,低下頭去細心的把他的腳放在踏板上,再拿出摺好的毛毯蓋在上頭,把毛毯邊緣仔細塞進腿下。

  「好了,我們走吧。」

  相葉推著二宮走出門口,和他立下再會的約定也是在這裡,笑說反悔的人是小狗、那道少年音似乎沒有消散在空氣中,迴盪耳際,所有的事情好像都濃縮在昨日,觸手可及。

  一直有二宮隨時陪在身邊的錯覺,閉上眼睛回到想回去的時刻。

  輪椅擦過路面的小石子,摳囉摳囉,二宮小聲的哼著歌,以前唱給相葉聽過,他一直覺得他家カズ很厲害,什麼都會,壓低的鼻音相當悅耳,相葉聽一聽也跟著合音,不小心搶拍不等二宮吐槽就搶著道歉,二宮摀著嘴邊咳邊笑。

  「今天陽光很溫暖呢!」

  「是呀……」

  沿著小路拐過彎,泥地上兩條淺淺的印子平行延伸,兩旁的青草長到小腿肚那般高,迎著微風搖曳,二宮舒服的閉上眼睛,再睜開,今天早晨特別不一樣,他有點睏了。

  不行,這樣子睡下去,看不到相葉的花田,他得找些話說說。

  「以前想問,ま,你會睡覺嗎?」

  早晨醒來窩在相葉懷裡,那時相葉總像計算好,兩人大眼瞪小眼相視而笑,互相道聲早安,難以想像整晚看著自己睡臉的相葉心裡在想些什麼。

  「我會睡喔,停止所有主觀的意識活動,是透過這種方式睡覺。」

  「跟你一起這麼久了,怎麼沒看過……」

  「因為只需要二十分鐘呀。」

  「蛤……」真是神祕。

  那你不睡的時間都呆呆看著我嗎?這種太露骨的問題他問不出口。

  遠方地平線浮現嫩黃的波浪,快到了,屬於他們的花田。

  「我不只會睡覺,還會作夢喔。」

  「你這人的秘密也太多了吧……」而且從來沒聽過,二宮有點不甘心。

  明明都一起生活了幾十年。

  這種獨特的意外性,就是相葉的魅力。

  「那麼,都夢些什麼?」

  「和你在一起後比較少作夢,現在有時候會夢到虹ちゃん。還沒遇見你的那三年,天天都夢到一個人,陪我玩,陪我笑,哭的時候替我擦眼淚,自己躲起來偷偷哭時我必須努力把你找出來,最熟悉的陌生人……」

  「就像……有人在我腦中種了一顆種子。」

  說著說著,兩人抵達花海邊緣。

  嫩黃和翠綠悠遊的花浪,捲起迷人的陽光香氣。

  種子無畏長出花朵,小小一塊花田無視田地邊界,最終傾倒天地間,一發不可收拾。

  如果說,真有什麼是構成他們兩人靈魂的要素,那會是他們最後選擇陪在對方身邊,不離不棄。

  作出選擇後,不經意地回頭一望,驚喜的說,啊,原來你也在這裡。

  手裡拿著一束準備給對方的花。

  這是相葉雅紀和二宮和也的愛情。

  「吶、雅紀,我想睡一下……」

  「你睡吧,摘完花帶你回家。」

  「……別惡作劇把我丟在路邊喔。」

  相葉朗笑幾聲,走入花海邊緣熟練地摘花。

  二宮目送他走遠的背影,意識漸漸不清楚,他雙手交握,感受上頭的歲月溝壑,這刻,相葉不在自己身邊,陽光暖洋洋的曬著,只可惜自己無法去到他的身邊,無法變成他的世界。

  一點都不寂寞喔,雅紀。

  因為你一直在那個地方,我也會在同樣的地方等你。

  要記得來接我喔。

  褲子上沾滿花粉的相葉抱著滿懷雛菊,高興的喊著:「カ──ズ──」

  一蹦一跳,看清二宮的臉後,瞬間停了下來。

  「カズ……?」

  快步衝向戀人身邊,陽光和暖照在他的眉毛鼻子和下巴,睡得好安詳。

  他的膝蓋上下起花雨,花枝一根一根落下,散落一地。

  相葉噎緊喉嚨,努力不讓自己發出聲音,慢慢地、慢慢地,彎下腰抱住二宮。

  很奇怪呀,カズ,明明眼睛零件沒出錯,為什麼我的眼前如此模糊呢?

  臉頰依偎臉頰,陽光的溫度尚未褪去。

  「……晚安。」

  一滴透明水滴,啪搭地遁入一地綠黃,再也找不到了。

 

 

 

 

世界終焉的花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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