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人只是個笨蛋。
這是二宮和也不知不覺待在這裡一個月多後的結論。
一個難得沒下雨的午後,靠在設施外圍的鐵絲網,不遠處難得有空的相葉在和小B玩傳接球,小A纏著自己腳邊團團轉,自己偶爾用手套熟練的接起相葉無預警傳來的快速球,再交由小A拿給相葉。
「ニノ,來玩嘛!」
「才不要。」拍拍小A的頭頂,它頭上的屏幕閃過一陣複雜絢爛的訊號,快速朝相葉方向奔馳。
那算是……很開心的意思嗎?二宮歪頭。
後來二宮才知道相葉口中的小A小B不是人,而是相葉替底下的機械看護取的名字。
相葉幫每個機械看護都取了名字,不止小A小B、還有小C小D小E……考量到偏遠地區的人力和感染問題,C區以外區域的所有醫療機構一律採用像它們這樣的機械看護,這是所有中央都市的人都知道的事情,提交給二宮的報告甚至還記載某些E區邊陲區域的醫療機構沒有真的醫師,而是派遣具有人工智能的機械人充當醫師,詳細情況他不清楚,以前只聽那人說偶爾偏遠地區有重大手術時再將操控權交還給中央都市的專業醫師操縱。
說起來,那人還說過什麼來著?
偏遠地區、AI、記憶和人格、電子病毒和病毒的關係。
一團混亂,二宮皺眉扶著額頭。
一道粗啞的聲音劃破午後潮濕溫暖的空氣。
相葉抄起小A身上的球往自己的方向跑來,嘴上還不迭抱怨著。
「你的球技很好啊,幹嘛不陪我。」
「我沒有陪笨蛋的義務。」
「啊,你又喊我笨蛋!」
病患口中成熟穩重的醫師氣憤地把棒球手套往旁邊土地一丟,撲上來追他,二宮反射性想跑,那人卻眼明手快把他撲倒在地,泥水噴了兩個人一身。
又來了,不知道為什麼他每次篤定自己能逃離他時,卻總是被這傢伙一把抓住。
相葉穩穩跨坐在他身上,利用體重優勢,雙手緊緊捧著他的臉,兩人的鼻尖幾乎碰在一塊,親密的交換吐息,運動後的汗水滴在二宮的額頭,周遭溫度又上升幾度,二宮閉上眼。
為什麼呢?
這人輕而易舉將自己的一舉一動摸得一清二楚,輕鬆地走進他設下的屏障裡,好似他本來該待在自己身邊。
他不可能是他,而他早就決定好自己身邊只能有他。
「喂、你!不准給我閉上眼睛裝死!」相葉粗魯的左右轉動二宮的臉,逼人和他對上視線,後者滿心不願張眼,「到底為什麼不和我玩棒球?」
二宮冷淡地把頭側向一邊。「我為什麼要告訴你?」
我只和一個人玩棒球,以前待在孤兒院是,現在也是,這項事實未來也不會改變。
但沒必要告訴你。
把二宮的臉往左右捏,占便宜的相葉笑嘻嘻地說:「一定是因為你想不起來了,所以才不告訴我。」
「我……想得起來。」
「喔?想得起來就說啊,不說就代表你忘了。」相葉佯裝驚訝。
「我才沒忘!」
一向疏離的他難得撐起身據理力爭,坐在他身上的人不禁呆了。
「抱、抱歉,我不是……故意的……」相葉有些膽怯的爬起身,伸手想扶他。
賭氣甩開善意的手,二宮只丟下一句話便跑進設施裡。
「別過來,讓我靜一靜!」
煩人的相葉興許是被嚇到了,竟真的乖乖的沒有追上來。
前些日子老愛用設施內監視器尋找自己行蹤,現在卻乖乖的不聞不問,二宮抱住自己的膝蓋,拉扯身上的休閒衫,下午濺到衣上的泥水緊緊黏在身上,好冷,自己不該躲在天台的,怪就怪自己沒順便換件衣服、帶件外套上來,邊往指尖哈氣,他迎接夜空彼端的升起的第一顆暮星。
跟一個無關緊要的踏腳石認真,無疑是浪費時間,現在搞得自己挨餓受凍,完全是自己活該。
「我也真笨……」
把凍得通紅的臉埋進臂彎裡,他無比後悔。
「找到ニノ了!」聽見聲音他反射性抬頭,背後猛然被溫暖的東西包覆住。
「嗚喔。」
還來不及反應,手中被塞進一罐溫熱的熱奶茶,相葉輕快的在他身邊坐下,也拿著一罐奶茶和一小袋熱騰騰的鯛魚燒,活像專程來頂樓野餐。
「你……」
「你不喝嗎?讓你暖和點。」比出開罐的手勢,相葉嘴裡叼著鯛魚燒問。
我是因為誰才淪落到這般境地的……?
「喔。」決定不重蹈覆轍和笨蛋認真,二宮默默喝了手中的一口熱飲。
「喏。」隔壁緊接著遞來一個鯛魚燒,他收了下來。
說起來,自己沒看過這人吃正餐,這樣愛亂操勞自己的醫生卻不會忘記在下午三點準時吃下午茶,總讓他覺得不可思議。
E區的資源缺乏,但相葉憑藉著中央定時補充的物資和病患的謝禮,倒是把下午茶搞得有聲有色的,每天都更換新花樣,還堅持要拉著二宮一起分享。
這份對下午茶和甜食的執著讓他很是佩服。
同時也很懷念。
那人也對甜食很執著,拉著他跑過陽光普照下一間又一間咖啡店,毫不手軟花自己的薪資買下甜食分送同事,自己嘴上碎碎念,被行動派的他塞進一大口甜食就此住嘴,專心享受嘴裡和心底同時湧現的甜蜜。
「欸,ニノ是來自中央都市的人吧,是很有名很厲害的科學家吧?為什麼……要逃離A區來這裡呢?」
大口咬下,鯛魚燒裡滿滿的紅豆餡瞬間爭相湧入二宮口裡,芬芳的香氣溫暖口舌也撫慰心靈。
好甜吶,鯛魚燒。
好甜,好懷念。
二宮突然覺得什麼都無所謂了,管他是墊腳石還是江湖醫生,把自己的過去全告訴他也沒關係,反正在自己拿到想要的東西後,也不會再見面了。
既然不會見面了,總會想留下什麼。
「相葉氏。」
「嗯?」笨手笨腳的傢伙吃個鯛魚燒也能吃得一蹋糊塗,紅豆泥沾滿嘴角,二宮伸手替他抹去嘴邊的紅豆餡,轉而吃進自己嘴裡。
「你想聽故事嗎?」
唇舌全在叫囂著懷念的旋律,好甜。
於是二宮一股腦把他們的過去全和相葉說了,他們的父母如何都死在AS的肆虐下,他們在簡陋的孤兒院裡約定要一起終結這種陷世界於苦痛的疾病,後來兩人好不容易以優異的成績得到中央都市的獎學金、進入大學念書,各自成為醫師和科學家,也成為彼此最堅不可摧的依靠。
「……所以你們就這樣不知不覺在一起了?」回過頭,相葉一臉複雜地問。
二宮忍不住笑了。
「莫名其妙就搞到床上去啦,可是啊,說也奇怪,」眷戀地凝視虛空中某一點,二宮回想當年那人醒來發現自己全裸躺在他身邊的驚嚇表情,「我從來沒對他說過喜歡啊還是愛那種虛幻的字眼,可能是下意識認為他還是會娶妻生子吧,我明知道他很重要,卻從來不去正視他對我的重要性,任性地牽動他的喜怒哀樂,卻從不給他任何可能的承諾。」
停頓幾秒。
「我都看在眼裡的唷。」
「什麼?」
「他對我說喜歡的表情有多帥氣,我都知道,明明知道,卻怎樣也無法像個男子漢一樣回應他。」
那一刻,二宮的表情一瞬間泫然欲泣。
相葉默不作聲將他摟近,強迫他把頭靠在自己肩膀。
「…………最喜歡了……」二宮小聲地呢喃。
「嗯,我知道。」
兩人好一陣子都沒出聲,由二宮主動打破沉默。
「……你應該還記得三年前中央都市暴動吧?」
「嗯喔,記得。」
「那場暴動起因於我們待的中央研究醫院發現AS的強烈毒性變種,變種起源不明,某一天送進來的病患身上就帶著了,我們後來將它取名為A5,A5傳染性比其他傳統四型病毒強上三倍,發病時間是A4的一半,最可怕的,」科學家神色陰鬱的說,「那時所有的疫苗皆對它無效。而我當時做了我這一生最錯誤的決定,他那天闖進我的實驗室,帶來了當時政府封鎖的A5病原體,拜託我一定要做出疫苗,我想也不想答應他,兩人便一起關在裡頭沒日沒夜研究A5的解毒法。」
想到這,二宮痛苦地皺起眉頭,語氣依舊平淡。「可是,在我們和外界隔離時,外頭的暴亂悄悄成型了。」
「謠言不知為何變成『A5是從我們實驗室培育出來的』,我不知道基於什麼理由他們說出這樣的話,憤怒的矛頭逐漸指向我們,那時候疫苗的研究已經步入尾聲,來到最關鍵的階段,即使被誣陷也沒有餘力分辯,當我專心嘗試製作出疫苗雛型時,負責對外連絡的也是他,他把一切都隱瞞下來,什麼也不讓我知道。」
「他隱瞞了……」
「暴民要求政府交出罪魁禍首,他向政府交涉,讓我把疫苗完成,他願意任憑政府處置,他,自願當政府的代罪羔羊。」
救人的英雄被活生生打成危害世界的恐怖分子,對滿懷熱忱的他們來說有多殘酷,他殘忍拋下他、獨留二宮活在這個醜惡的世界更是惡毒的背叛,相葉不敢低頭看二宮的表情。
「等我拿著好不容易做出的疫苗雛型出去,再回到實驗室,等著我的,是他緊閉雙眼的屍體。」
二宮永遠記得陽光灑落在他緊閉雙眼的臉上的模樣,他偷偷欣賞過無數次,最後一次卻是滿頭駭人的鮮血。
軍方毫不留情拖著屍體離去,拖出一條長長的血痕。
他跪在地上,面對陽光下乾凅的血跡,失去思考的能力。
想回答而拉不下臉回答的那些,再也沒有機會說出口了。
「知道我國最重刑是什麼嗎?」
「…………」
「不是死刑唷,他已經死了也不能再死第二次了,我國的最重刑和他的研究有關。」
緩慢一個字一個字說出口,嚴肅的語氣宛如對待一篇正式論文。「腦科學和病毒的交互作用,也就是抹去那個人的『存在』。」
「透過病毒對神經反應路徑主動影響,操縱人類的記憶和個性,要抹去我腦中他的存在,可說易如反掌。」
二宮隨後被軍方囚禁,被強行剝奪了記得那人名字和身影的權力,其他人則完全抹去和他有關的記憶。
軍方諷刺的只留下他和他之間的回憶,作為對他這位疫苗製作人的大發慈悲。
「你能體會嗎,我被放出來,走在中央都市每個地方,都有和他的回憶,卻怎麼也記不起他的臉他的笑容他的淚水,他很愛哭的,然而我什麼都想不起來,連最簡單呼喊他的名字也做不到……你不明白的吧。」
這份脹滿胸口的思念,無處可逃的心情。
「所以……才逃離那個殘忍的地方。」相葉輕聲說著。
「我累了。」
此話不假,然而二宮沒告訴相葉,他會挑上這個地方是有原因的,他不是平白選中這個地方,而且他終究會離開,總有一天,他會再回去,回去那個罪惡的陽光城市,親手毀滅掉他和他拯救的一切,破壞處處喚醒回憶的醫院、街道、咖啡店,市中心他們曾不顧旁人眼光擁吻的圓穹光柱下。
回憶是一幕幕黑白的光影膠卷,沒有了主角,二宮會毫不猶豫踩在腳下。
相葉,到時候,你這傢伙會怎麼罵我呢?
我很卑鄙的啊,那時候不給那傢伙答案,現在也不給你答案,還利用你對我的信任犯下無可救藥的暴行……面對這樣扭曲的我,你是懷著什麼心情把我摟進懷裡,你會怎看待這段回憶呢?
「ニノ我們下去洗澡吧,好冷喔。」
恍惚看著收拾兩人喝剩鐵罐的爽朗青年,抱膝蹲在地上的二宮朝他伸出手。
再一點就好,再對我多笑一點。
「吶、拉我一把好不好?」
在世界被我終結前,給我一朵花吧。
「我……腳麻了。」
執拗抬頭想抓住相葉的手,相葉有趣的看著蹲在地上耍賴的青年,搔搔頭、唇邊綻出一朵笑花。
那是,二宮眼裡燦黃和嫩綠交織的黃雛菊。
「真拿你沒辦法,吶,手給我。」
二宮閉上眼,任由男人抓著他的手往上帶,麻痺的雙腳踉蹌,有力的臂膀把他抓進懷裡,他慢慢把眼睛睜開,頰邊的那朵笑花還在,嘴唇靠近,他吻了吻那朵無畏的花,又重新閉上眼睛。
tbc.
修稿修一修又多了一千個字,可喜可賀。